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拉胡琴的瞎子不是一般人。他到底是什么人，在躲避何种命运？请看戏局作者孟小莫新作《雪地天光》，一个被大雪掩盖的东北江湖。
车到站，人下车，车不立刻走，还要停一阵子。有的停几十分钟，有的停几个小时。过夜的也有。
火车前三节是闷罐车。假如掉头，倒着开，便是后三节车厢。闷罐车没有窗。上车门一关，不通风，没灯亮，车门缝隙一线光，面前伸手不见五指。到站，车门开，天光进来，才知道到什么站。夜里到站，车门开，门里门外是相同的黑。
第三节往后，车厢空阔洁净，有灯，有开水，坐有头有脸的人。大串联那年还坐学生。始发站就坐满，路上到站，有人上没人下，男女稠浊，最终挤得插不进脚去。有人趁机揩油，哭叫笑骂标语连篇，不等到站，掉袜子掉鞋，听说有人掉了裤衩。
女性走到火车前面，踮起脚，抬手敲车窗。火车车窗上下开，里边的人把玻璃推上去，热气往外出，夹着雪的凉风往里灌。
动静沙沙的。红围巾底下几缕碎发，年青的脸，白皮肤在寒夜里泛红，一双杏仁眼，瞳仁深而黑。
火车三节往后，车厢空阔洁净，二等车厢木靠背座椅，一等车厢有海绵靠背座椅。有灯，有开水，坐有头有脸的人。
女性从篮子里往外拿瓜子，一包一包来往人手里码，码了五六包，篮子看上去空了。
停在站中的火车是安静的，车厢里的人隔着玻璃向外看窗外。月台上朦胧，雪细盐相同飘在路灯射出的锥形的朦胧的灯火里。
她抬起手，解开系着的红围巾的结。围巾散开，显露路灯下一张美人脸，左面脸颊上有一条狰狞的刀疤。从脑门过颧骨，完毕在下巴。
“曹英子。没听说过？有方针，老弱病残，能够做小商小贩。你觉得我是不是？”
曹英子，没人没听说过。男人被斗得发了疯，用镰刀砍死了孩子。她所以也发了疯，夺过刀砍死了男人。
上下对开的玻璃窗里升腾雾气，只透出暖黄色灯火。车上的人隔着这层雾气在灯火里看曹英子。她也隔着这层雾气看灯火里的他们。
曹英子遽然长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像是在困难行进后总算回到温暖的家门，洗透一个热水澡，逐渐喝完一盅烫过的老酒。轻盈，放松，想要安恬富裕的睡觉，想要永久就这样睡过去。
季蕴常是何时疯的，没人能说清楚。或许他早就疯了，仅仅临到那一天才迸宣布来。有一阵子，他天天说自己不怕死，并且早就预备好了去死。他说他早就预备好了去死用的东西，确保死得舒舒畅服；他还说，那些东西被他藏得结结实实。
每天早上起床之后和晚上睡觉之前，季蕴常将藏在火炕周围砖缝里的一瓶地瓜烧酒和一块大烟膏子拿出来查看，看它们是不是还在。她就在周围看着他瞻前顾后地把那些东西藏了又藏，看了又看。
出火车站是县城中心，有供销社，招待所，公营饭馆。大雪黑天，路上行人稀疏。一阵冬风把雪吹得横飞，风雪声中六合更静。
往日里这个钟点，或许更晚的时分，她出火车站往回走，走到这邻近，能听见二胡动静。连绵不绝，飘飘摇摇，如江河流水不尽，江鱼自己咬自己的尾，咬成一个回环。像要说什么，像什么也不愿意说。
开春时分来了个瞎子，拉二胡要饭。她远远看见过，瑟瑟的黑黢黢一个影，抱着一把琴。
公营饭馆正大门四扇，赤色木头框，左右两扇用红油漆一写“欢迎”，一写“莅临”，中心两扇写“饭”、“店”。墙上凸起八个立体方字，每个都有二尺见方，也涂红油漆：“自给自足”，“艰苦奋斗”。
饭馆砖墙，拐弯一面背风，面向墙倒卧一个黑黢黢的影，枕着一只珐琅碗，怀里抱着胡琴，身边有一条细细长长的竹竿。
篮子简直空了，她的手伸到棉被下面摸，摸到那只鸡蛋。早上出来的时分鸡蛋仍是烫的，就算放在棉被里，一天的功夫也早就凉透。但是鸡蛋和其他东西不相同。它圆溜溜的，外面有一层壳，如同由于这样就能保存更多的热力。虽然是凉，但凉里还有一点温度。不是冷。不冰手，像是从鸡窝里摸出来，还能孵出一只鸡。
瞎子愣一愣，三根手指捏着那只鸡蛋在手里转一转，又在手心里掂一掂，最终揣进怀里。
“不白吃你的。”瞎子说着提起琴，“妹子想听什么？我给你拉。要多少有多少。”
“来就为了这个。吃了我的东西，你得好好给我拉两段。拣好听的拉，拣爽快的拉——怎样样？”
她抱着膝盖坐在公营饭馆门口的台阶上，雪和风吹着她的耳朵和鬓角，可她浑身都觉得温暖松快。
心里有一股火。这股火熊熊燃烧，炙烤人的五脏六腑。她递出去一块粮食，便是往这把火里添一块柴。
等瞎子拉完最终一首曲子，她就回家，关上门，生起炉子，拿出地瓜烧酒，化开大烟膏子，在高而亮堂的火光里走进她的良夜。
她接着从棉衣里掏出一卷毛票，几枚分币，其间更难以想象的是一张粮票。她把它们一张一张捋开了叠规整，拉过那只扣着的珐琅碗，放进去，用石头压好。
“妹子。”瞎子的手伸进面前的珐琅盆，拣出里边的分币毛票，连同那张粮票，从头卷成一个卷，往她的方向递过来。
瞎子拖着珐琅盆在地上来来，珐琅盆擦着地上宣布唰啦唰啦的动静，“听见没？”
“真事是我男人发了疯，去砍孩子，刀被我抢了过来。抢刀的时分我砍死了他。回头看，孩子还有一口气，但脑壳都被豁开，也活不了了。我就又砍死了孩子。男人和孩子，都是我一个人杀的。”
季蕴常疯了之后，不许曹英子作声，自己在家里东躲西藏。孩子还在怀有里，渴了饿了，拉了尿了，都要哭。孩子一哭，他连孩子也要藏起来。他趁曹英子不注意，把孩子悄悄放进灶膛里。曹英子发现的时分吓得一头盗汗，赶忙从灶膛里把孩子扒出来。没过几天，听见门外敲锣，季蕴常又说，是他们来了。
季蕴常与不存在的敌人厮打依然顾此失彼，最终挥起镰刀对着空气反抗，将孩子的头简直削成两半。
曹英子舍生忘死挡在孩子身前，季蕴常手中的镰刀又划在曹英子脸上。直到看见一脸是血的曹英子，季蕴常总算怔了怔。便是这一怔的功夫，曹英子把他手中的镰刀夺过来。
第二天早上，院门外真的听见了敲锣声。有人喊季蕴常的姓名，要带季蕴常走。没有人应门。
来的人破门而入，看见横在地上的孩子和季蕴常，也看见一脸血坐在地上直直看着门外的曹英子。
瞎子一边听她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鸡蛋，在地上悄悄磕鸡蛋壳，磕出细而均匀裂纹。他一小片一小片地将鸡蛋皮剥开，手尽量不沾到那只鸡蛋。她说完，那只鸡蛋被剥得蛋皮只剩两只手指能捏住的一点。
她踢着石头，俯身看瞎子吃鸡蛋，“那会儿也没想着怎样样，一天一天的就这么过来了。但是就今日，今日我忽然想理解了。”
“活在这世上没有一点功德，尽是苦。活着这么累，没有一点盼头，可也没有一点挂念。不如一笔勾销。爽快，舒畅，洁净——对不对？”
曹英子背过身，迎着风雪走向黑夜，把缠在手腕上的红围巾从头缠回脸上。冷不防死后瞎子的动静又响起来：“妹子！”
转过天来，曹英子带着两个菜团子去县里。公营饭馆宾客盈门，瞎子仍猫在墙角。
她走到瞎子跟前，看见珐琅碗里装着粉条汤，有油星，甚至能看见鸡蛋穗子。粉条汤还热着，碗面上冒白气。
“有干有稀，你却是挺会吃。”她在瞎子身边坐下，看他咬一口菜团子，就着粉条汤，吃得细心又细心。
方正白皙一张脸，胆鼻，薄嘴唇，眼皮垂得低，留一条黑黢黢的缝，正脸看不见瞳仁。要是生双好眼，瞎子应该很俊。
“这两天呢，我就得走啦。原本便是要走。我得往南边去，办点事。再说南边也温暖，冻不死人，是不是？等开春了，我再回来。到那时分，要是你还愿意，你上哪，我跟你上哪。你让我走我都不走，你不让我跟着你都不可——成不成？”
“给我留个真名姓，我等你到下一年三月三。你要是不来，你活着我谩骂，你死了我骂鬼，骂得你不超生。”她说得咬牙切齿。
几年间产生许多事。巨人逝世，破坏，讲脚踏实地，讲大包干。天变了，好像与她无关。
开春雪化了。清晨天不亮，她在灶膛前面生起火，炒瓜子，听见墙外有人说，上面的文件，此地要整理还没执行的旧案。
假如算，杀人偿命，她要被枪决。吃枪子她不怕，“砰”地一声，一笔勾销，是个爽快。
可杀人犯被枪决之前都有公判。把人背着手捆到县里的广场上，围巾扯掉，头发散开。在她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曹英子”，再在字上打一个叉字。
她认字。季蕴常从人名人姓开端教，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季蕴常说，大雁在天上排“人”字，小燕儿在屋檐下筑巢穴。大雁南北有信，小燕儿双宿双飞。大“雁”和小“燕”儿，不是一个“雁”。
她用刀裁一小片一小片的旧报纸，把热烘烘，干松松的瓜子一小包一小包地包起来，码进篮子。
她转回屋子，从火炕下面的砖缝里摸出地瓜烧酒和大烟膏子，与瓜子同时放在篮子里。几件衣服打个包袱，接着把铺盖卷成卷，最外面用席子抱着，用绳子缠紧了背在身上。出门，把门上了锁。
天擦黑，篮子里的瓜子早给她嗑洁净。她的手抓住地瓜烧酒的瓶子，就要去拔瓶塞，听见竹竿捣在地上的动静。
“嚯”地站动身，瓜子皮哗啦啦在她身下撒了一地。她手里仍拎着酒瓶子，哭作声。
“没想到你是来真的。”周雁笑，后边的半句像喃喃自语，“怎样就认准我了。”
听了这话，周雁不古怪，“也行。约好了要来，便是来见你一面。见着就行了。姐呀，往后呢，别动不动就想那么开。”
“我说我改主见了。我不是让你跟我走，我是要跟你走。你去哪儿，你带着我。我俩一块走。”
“早跟你说过我杀过人。上面有文件，说要执行旧案。执行到我，我是要被送去枪决的。我得走。”
周雁笑了，“姐，这不能。你都说了，你男人他其时疯了，又砍了孩子。你命这么苦，他们不论执行什么旧案，都执行不到你头上。”
她站在月台上仰起头看天。天边有飞鸟，有电杆，远远近近，白茫茫、青虚虚的色彩。
落脚当地离火车站不远。三面铁轨叉出来的一片三角地。往胡同里走，土路两旁的房子一间比一间趴，红砖就露在外面。房顶上堆着煤坯、油毡、破车圈。也有当地泥坯木板搭起来，堵成死胡同。
到当地，薄薄一扇木板门。门边开扇窗，窗底下是一口灶，窗玻璃又毛又昏。屋里空空荡荡，贴墙砌着土炕，连着屋外灶台。
曹英子进了门，扫炕，扫地，掏灶膛。张开铺盖卷，归置东西，轻盈熟练，像走远路归来。
天擦黑的时分，门外灶膛里的火现已烧得很旺。铁锅中滚着开水。开水用瓢舀进桶，摇摇晃晃提进屋，放在地上。电线绕着房梁转一圈，吊着一个五瓦的灯泡，像个梨子。拉一下灯绳，咯哒一动静，钨丝闪了几下才亮。
开水倒进木盆，白蒙蒙热气打着卷从地下向上升腾，将灯泡裹住，充满整间屋子。倒得差不多，再兑冷水，兑得水依然烫，但能够用手撩动，脱衣裳。
俯下身，把两条臂膀浸在木盆里。臂膀在水下变得通红，她的呼吸逐渐深而长。脑门，膀子，脊背，一层汗珠细细密密冒出来，凝成股，从身上滑落，滴回水中。
脸也浸下去，闭气，再昂首，将那口气长长呼出。从热水中抽出手臂，曹英子侧脸看看墙边缩着的人影子，对他说：“脱衣裳。”
等了一瞬间，不耐烦，她擦了臂膀上的水和身上的汗走到他跟前，看着他向后躲了躲。
她抽了他手里的毛巾搭在自己的臂膀上。垂头看他，见他睁着眼睛，所以抬起手臂对着那两颗瞳仁弹了两下手指，“看见什么了？”
她所以不论他。脚踩进热水，接着把身子浸进去。水仍烫，她“咝”地抽气，接着被烫的水包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动身擦干身子，从包裹里翻出一身干松的衣服换在身上。推着盆到门口，把完全温吞的水泼到沟里，回屋里铺好床，关了灯，躺下来。
夜里刮劲风，风声崎岖吼叫。三面铁路过拉煤拉钢的卡车，远处近处，霹雷隆隆滚雷一般。
不知哪里的铁皮围栏被吹得嗡嗡作响。远远近近力拉崩倒，劲风掀翻房顶，吹滚砖头，刮歪电线杆。
他听见有人推开被子，向他这边坐动身。她的手先摸到他的手，又摸到他的膀子和衣袖，抓着他的袖子往下扯。他的手是冷的，可她的手好热。
黑夜从来没那么黑。黑天黑地。她的身子软并且烫，像冬季里刚出锅的馒头。皮是温的，悄悄一掰，滚烫的芯子突突地冒出白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