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过租下一家杂货铺,唐浩多创办了一个实践性的空间,不仅售卖各种商品,还举办各种活动,成为社区内孩子们的聚集地。
• 通过与一个流浪儿童建立联系,唐浩多和团队开始关注社区内更多需要帮助的孩子,逐渐发展成为一个面向更多孩子的项目——无墙幼儿园。
• 无墙幼儿园提供了丰富多彩的活动,包括自由活动、电影放映、工作坊等,旨在为孩子们提供一个自由、平等、创造的学习环境。
非常感谢大家今天来听我分享我们的故事。我叫唐浩多,我的小女儿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叶灵。我是一名中学美术教师,也是一名艺术实践者。
2019年,我和伙伴们在海口发起了一个叫“无墙幼儿园”的社区儿童教育实践艺术项目。
我们所在的这个社区叫滨濂新村,这里原来是一片菜地。后来随着城市化的扩张,涌入海口的人慢慢地多,住在老村的村民们就看到了一个改变生活的机遇。
他们盖起了自建房,我们叫“小产权房”,没有房产证。所以这些房子大多数都用在出租。楼下租出去了很多铺面,比如老爸茶店、电动车修理店、棋牌店等等。
楼上租给了各种年龄和职业的人,他们有的就在楼下店铺工作,有的在城里做教师、白领,大部分是单身青年,或是乡村小家庭。
我觉得在农村人眼里没有“城中村”的概念,再挤的城中村也是在城里,因为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城市。很多小孩子就跟随着家长,从各地小镇乡村来到了这个社区。
作为艺术工作者,我过去会做一些创作,比如一个雕塑、一个具有某种观念的装置,往往是这种物化的作品形态,但是这一次我想以一种参与、行动的实践方式来做。
我租下了一个店铺,叫做“伴伴杂货铺”。我想做一个实践性的空间,在这里生活,做作品。不仅仅是短期地驻留,而是长期扎根在这里。
当然也还是为了有收入,一开始我们就在这里售卖各种不同的东西,有我们老家酿的地瓜酒、榨的花生油,有从陕西进货过来的蜂蜜,还有一些日用品和书,种类很多很杂。
我们还在这里举办过不同的活动,比如音乐会、沙龙、独立电影放映等等,同时也有聊天、发呆、落脚、睡觉的功能,比如今天晚上就会有广州的朋友到那里去打地铺。
这里不仅售卖很杂的东西,做的事情也特别杂,所以伴伴杂货铺就是一个杂糅的空间。
就这样运作大半年以后,在2018年5月的某一个凌晨,在我们店铺的对面出现了一个游荡的儿童,她穿着比较邋遢,衣服黏着厚厚的污垢,还能闻到她的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像是几天没有换洗过了。
我当时又好奇又担心,感觉她是流浪儿童。因为2016年的时候,我在海口的街道采访过20多个街头露宿者,对他们的形态挺敏感的。
于是我们就决定喊住她问问情况,但是她的回应把我们都震到了,她说:“我家里面有三把刀,信不信我能叉死你?”
这样的回应让我们很震惊,因为我觉得我们是善意的,她为何会这样回应呢?我当时就想,她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孩子。
第二天她又来到了我们的店铺,来的时候杂货铺里没有零食,稍微有甜味的东西只有金嗓子喉宝,我就给了她一盒。她像是小猫拿到一块小肉一样,赶紧叼走,怕别人争夺它,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过了10分钟她又回来了,她说,叔叔,还有吗?我吃完了。那一盒金嗓子喉宝应该有差不多二十粒糖,不到十分钟,她这么快就吃完了。
我也没说太多就又给了她一盒,然后她又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跟我要,就这样我又给了她第三盒。我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和她连接了起来。
她的名字叫月亮,一生下来就被领养了,和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她早就该去上学了,但是一直是辍学的状态,因没有学校接受她。
了解这个情况以后,我觉得咱们不可以无动于衷,就尝试着去做一些工作。她过来店铺玩的时候,我们会陪伴她,教她认字、算数这些基础知识。
我们当时最担心的就是,她如果继续这样半夜一个人游荡,将来可能会发生一些意外或者不敢想象的事情。于是我们就带她去找了几所学校,想让她重新开始上学。
然而,我们找了三所学校,都不接收月亮,因为月亮好像很抗拒上学,她好像无法控制自己,在上课的时候会在教室里溜达,老师们也没有办法。
有一天上午,刚把月亮送到一所学校,她的妈妈就给我打电话说,唐老师你有空吗?她说,班主任打电话了,叫我马上把月亮接回来。
因为她当时在上班,我就去学校了,看到月亮在教室里面,很忐忑地坐在位置上,一看到我眼泪就崩了,满脸的泪花。当她走出教室后,一直抓我抓得很紧,她不想我丢下她。
后来和她妈妈交流后,我才知道月亮非常抗拒上学,可能是和她过去的经历有关。
月亮的妈妈在领养月亮后,从乡村搬到海口,就两个人。当时月亮妈妈是一个流动摊贩,每天凌晨4点就要去批发蔬菜,工作到很晚才回家,而当时月亮只有一岁多,她就独自待在家里面。
当时月亮妈妈也很担心这样的一个问题,所以两岁的时候就决定把月亮送到全托所,月亮和妈妈一个月只能见到两天。她回来以后经常跟妈妈说,妈妈,那些同学、那些老师打我。大概从那时开始,她对“学校”这种环境就有了恐惧感。
最开始我们是抱着同情的态度,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月亮做一些旁人所不能理解的行为,可能仅仅是因为她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有时候只是她理解和看待这样一个世界的角度和我们不一样。
比如邻居店主因为看到月亮经常来到我们店里,就劝我说,你别让她进去了,她这个小孩不正常,经常拿别人的东西,我已经被拿了好多回了。
但是月亮是真的自己想要这么多东西吗?其实我觉得不是,因为她很多时候拿了东西后,是很大方地去跟她的朋友分享。她的妈妈说,有一天她拿了800块钱,当天就花完了。后来发现,她其实是拿着妈妈的钱去宴请小朋友们了。
我觉得常规的教育方式对她应该是没有作用的,因此我们就开始了一个“月亮教育计划”。一方面,我们试图帮她去找长期的家庭教育老师,但是因为她不愿意,直到今年才真正开始。
另一方面,我发现月亮在绘画方面非常有天分,这就是月亮的作品。左边这一幅是我记录到的她最早的一幅作品,右边这四幅是最近比较新的作品。
她的绘画中有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我很喜欢,我想支持她一直画下去。在今年十月,我们会给她策划第三次个展。
月亮今年13岁了,我们想无偿代理她的作品,并希望这个计划能够持续到她18岁。到她18岁后,也许她可以靠着这些作品积攒的资金去支持她成年后的生活。
月亮会把她的朋友也带来杂货铺,其中一个孩子和月亮住在同一栋楼,都住在我们对面,她叫“桃子”。阿珍是桃子妈妈的同事,是一个发音残障者。桃子妈妈在有空的时候经常打麻将,所以大部分时间是由阿珍替她照看桃子。
有一天晚上,阿珍带桃子过来玩时,我发现桃子全身淤青。我说,你怎么了?阿珍打着手语告诉我,她被妈妈打了,因为她考试分数低。
我意识到除了月亮,这个社区里还有很多孩子是要求我们关注的。很多孩子不被成人理解,他们的困难也没被成人看见。
我曾经也是遭受过家暴的孩子,我也是流动过的孩子,我清楚自己身上因此残留着某些不好的习性。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他人,特别是儿童,遭遇这样的创伤和痛苦。
于是后来我决定扩大工作面,把这个计划变成一个面向更多孩子的项目——无墙幼儿园。
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无墙”代表着跨越边界、打破边界、更自由、更开放。“幼儿园”是一个有点像童话的、有点轻松的语境。不过我们的幼儿园不仅仅是接待幼儿,也有高中的孩子,从一两岁到十八岁的都有。
无墙幼儿园的活动就在伴伴杂货铺中进行。孩子们来到伴伴杂货铺,大部分时间是在自由活动,这些活动老师是不干扰的,他们有的在画画,有的在玩积木,有的在下围棋、有的在看书。
还有一些孩子他不参与任何活动,仅仅是安静地坐着,好像只是来这里寻找一种陪伴。
小亮是住在我们楼上的一个孩子,他妈妈在菜市场开了一个菜摊子。跟月亮妈妈一样,小亮妈妈也是四点钟去批发菜,然后在菜摊里面摆好,一直守着摊子到晚上九点钟才回家。
每天凌晨四点钟去上班时,小亮还没醒过来,晚上十点钟回来后,小亮马上就要睡觉了,所以他们一天相见的时间很少。
小亮很喜欢我们这里。伴伴杂货铺一般是周末开放,但是有时候小亮在非开放日的时候也想进来。他看到我就说,唐老师,我能不能喝口水?唐老师,我想上个厕所。唐老师,我想吹吹空调,太热了。我说,行,你过来。
然后他会拉长时间,慢慢地走,慢慢地跟你聊聊天,我知道他就是过来这里寻找一种陪伴。
当然我们也有一些特定的活动。比如滨濂社区里有一条狭长的公共活动空间,我们会在那里定期组织“儿童市集”。
我发现小朋友们特别有意思,他们为了能卖得更好,会想出很多方法。比如说小慧利用家里面的泡沫箱,做了一个盲盒。
泡沫箱上有格子,她就把一些小物品放进去,然后用白纸封起来,画上一些乱码。然后路过的人可以花钱来玩,一块钱有两次抽奖机会。
榕榕在她的摊位开放现场作画,当你给她一些描述,她会根据你说的内容,帮你画一张画,然后在现场售卖。
这位小朋友叫叶子谦,他觉得别人都卖得那么好,就问我说,唐老师我该怎么去办?我说你可以想一下别人不卖的东西,于是他想到了——
还有一些小朋友特别聪明,他们先走遍各个摊位,当场买下一些便宜的东西,然后转手在自己的摊位以高价卖出去。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都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招数”,孩子们的创造力真是无穷的。
我们还有一个非常受孩子们喜欢的活动,就是每周五晚上的电影放映日。我们会选一些国际大片,比如迪士尼、吉卜力、宫崎骏的电影,或者一些院线上的电影。小朋友们最喜欢了,一到晚上就过来问今天放不放电影。
大家可能想象不到,虽然有些电影已经被讨论了好久,但是对于这边的孩子来说,都是第一次观看。有些孩子虽然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但是从来就没去过电影院看电影,比如月亮。
有一次在一个画展的开幕式上,我邀请了月亮和她妈妈也来出席,开幕式结束后她们和我们家一起去看电影。当时影院放的是《地狱男爵3》。
走进影院的时候她妈妈就在旁边说,“来海口这么久,我从来没来过这一个地区看电影。”在电影播放大概20分钟左右,月亮就哭了。
我当时不知道为啥,后面我把她带到大厅休息,她说:“我看到上面的怪兽,好可怕,不敢看。”我当时很感慨,别看月亮平时很凶的样子,其实她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脆弱的小女孩。
我们最近还有一个特别火的活动,叫“一日店长”。首先说一下,它并不是真的让孩子们经营店铺,而是“做店长”的小朋友可以在杂货铺策划一个活动,带着大家玩儿。报名店长的人络绎不绝,现在还在排期中。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活动不止面向社区内的孩子,其他社区的孩子也可以来,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参与。于是我就发现,滨濂社区内的孩子和其他社区过来的孩子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社区外的孩子们会准备得很充分,他们设计的活动一般会很复杂。有些家长会买一些礼物,结束后会把这些礼物送给社区内的孩子,当然我认为这些都是一种善意。
而这边社区内的孩子想到的活动大多数都是简单不花钱的,比如一场掰手腕比赛。
我还发现社区外的孩子在主持活动的时候,往往都很自信,而社区内的孩子明显会比较腼腆,有些孩子搓手指搓半天可能才说出了一句话。
我想这是因为这边的孩子大部分学习成绩不好,所以在学校很少被关注到,平时很少有上台表现自己的机会,所以当他成为人群瞩目的焦点时,就会很紧张。
6岁的小慧在申请之初,忐忑不安,感觉自己不敢开口主持。后来当了一次店长下来,她跟我说,她现在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举办多次以后,我发现孩子们很喜欢组织玩游戏,游戏在进行中会发生变动。而我作为“助手”,有时候也会起到“督导”的作用。有一次,一个小朋友组织了一种叫“数字炸弹”的游戏,它原本的规则是,写一个数字,然后猜中这一个数字的人就会受到惩罚。
我听到后就觉得,能不能改一下这个规则?抽到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能不能不惩罚,而是奖励。小朋友们说OK,于是这样的游戏就更名为“数字彩蛋”。
在我看来,游戏可以是一种创造的媒介,这也许是激发孩子们创造力的好机会。所以后面我在一日店长的申请须知上增加了这一条:如果要申请一日店长的话,你要带一个自创的游戏。
于是后面的一日店长就开始有新游戏了,比如这个颜色分类,就是两个人组队,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积木的颜色分类好,时间快的为胜者。
在做无墙幼儿园的过程中,我们还举办了各种工作坊,烹饪工作坊、性教育工作坊、记忆力工作坊等等。我们的工作重点往往集中在常规教育学习管理机关所缺失的部分。
艺术领域里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艺术的生活化”——艺术不能束于美术馆中,与生活和社会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觉得教育是相同的,它最好的形态也应该是生活化的。
教育不应该被限制在学校的课本中、在课堂里,它应该不断地被打开,敞开以后才会有更多的可能。
平时,我很喜欢跟小朋友们聊天,我发现他们说话挺有意思的。尽管有些年龄小的孩子词汇量不多,描述有些模糊,但我觉得他们其实是在写作。于是我就鼓励他们说说自己的经历,说说自己在想的事,我帮他们抄下来。念一句,我抄一句,一首下来其实特别快,几分钟就完成了。
这是最早期的一首口述诗,名字叫《考砸》。小朋友当时是在读幼儿园,但是她已经在想象读小学时候的场景了。
我看着这些文字,很喜欢。虽然这些学前的孩子还没有经过语法的训练,说话的逻辑也许是不连贯的,但是他们有着天然的停顿和断句,语言表达纯真又灵动,特别像诗歌。我被这些文字打动了。
在收集的过程里,我发现学业压力是孩子们经常会涉及的一个话题。比如王柳曼和王柳镜是住在我们对面的两姐妹,王柳曼说,“我不想写作业,写作业不能给我带来一点快乐,我会失去自由”。
而在她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当时坐在她对面的王柳曼也写了一首,叫《妈妈是双子座》。
在我看来,她对妈妈是爱的,她不怨妈妈,她觉得妈妈是双子座,性格就应该这样,她对妈妈是很包容的。
这首诗叫《但我还想妈妈》,在她写这首诗的时候,妈妈因为家暴,离家出走已经有一年了。如今三年过去了,小鱼直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她的妈妈。
到现在为止,我们一共收集了80多首口述诗。收集这些被规训前的句子,我觉得是很重要的。这么多东西很天然,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些东西,它们应该被保留下来。
在当下的这个系统当中,孩子们可能不认为这么多东西是好的,他们面对的系统太强大了,在他们眼里是很大的权威。如果我们不保存这种天然的特性,并且早点给予肯定的话,那么他们的这种灵性未来可能就会被做题抹灭掉。我们在系统外去强化留住这些珍贵的东西,像是在抗衡。
我喜欢“收集”这个做法,它带有一种平等、包容、接纳和欣赏的目光,这恰好是孩子们最需要的。我觉得我要把这么多东西收集下来,把它们印成册子,给很多人传阅和欣赏,告诉他们这么多东西是好的,诗歌的形式是很多元的。
前几天一席让我录制一些小朋友们读诗的视频,然后当天我就找来了几个小朋友,其中一个是符家赫,他不是住在这个社区的孩子,不过今年暑假他到堂弟家里暂居几天,于是就跟着堂弟一起也来到了我们这里,也一起跟着朗读。
在他本来的认知范围里,诗就是古诗押韵。朗读完了以后,他发现原来写诗这么简单,能这么轻松,还能表达自己的某些真实感受。于是他当场就写了这首诗——当哥哥也很累呀!表达了自己作为家里的哥哥,他的烦恼、他的困惑。
前几天我在整理材料的时候,发现了一首匿名诗,叫《赌卡》。我不知道作者是谁,是何时写的,放在了这里。第一句是“我和林狗亮赌卡”,想必林狗亮是一个小孩子的外号。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接待了超过100个孩子,跟我们比较熟悉、经常来往的孩子,大概有六七十个。伴伴杂货铺也已经完全是孩子们的活动场所。
为什么我会做无墙幼儿园这样一个项目呢?一个是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要做这种进入社区的艺术实践。然后刚好,我遇到了月亮和这群孩子,我看到他们的遭遇,看到此现状,我不能无动于衷。
第三点我觉得跟现在的教育形态是有关的,我有一些担忧。所以我们想在这样一个“楼体”缝隙当中去工作,想去做一些我们理想中的教育,也许不知道最终是啥样子,但是我们努力去做,努力去构建一个可持续的互助基地,孩子们在这里能够被尊重、被看见、被平等对待,能自由放松,能接触到一些丰富多彩的事物,能够把自己打开得更加完整。
最后做一个广告,我们去年和今年都举办了“无墙儿童艺术节”,邀请了全国各地的朋友来到这个社区,其实很多朋友都是友情来帮助的。
我觉得这些老师就是一群人去连接另外一群人,无墙幼儿园就是起到这样一个作用,肯定不是靠我个人,还包括很多很多捐赠和支持我们的朋友。
艺术节其实是很丰富的,各种各样的项目都有,比如怪怪箱游街,比如戏剧活动,比如制作机器人,比如地板画。
比如这个美甲,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大家看到的这双手是一名男生的手,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性别教育的理念。